古平原意外得一強援,招降程學啟的軍糧軍衣都可以放心了,此後就是三十萬兩的軍餉還沒有著落,古平原也不知道胡老太爺在不在家,倘若不在,事情就麻煩了。
好在這一路上市面安靖,長毛與官軍都在合肥城外集結,路上連個哨卡都沒有。古平原順順噹噹到了休寧城外的天壽園,他跳下馬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拎著沿路市集買的四樣禮物,向門外的家人稟明來意,說是古家茶園的古平原求見胡老太爺。
古家茶園的蘭雪茶得了「天下第一茶」的美名,而且與自家茶莊做了聯號,胡家下人無人不知,聽說眼前這個就是古平原,趕緊進去稟報。古平原知道胡老太爺在家,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沒等多長時間,下人匆匆跑回來,說是胡老太爺有請。古平原雖然不是第一次來天壽園,可這處園林實在太大,他被僕人引著一路向里走,邊走邊看目不暇接,穿過十樓十底的走馬樓,經過轎廳、茶廳、花廳,又過了一個月亮門,門洞後是一大片池塘,裡面可以行舟賞荷。池塘中間築有水榭,外有孔橋與岸上相連,同時不礙船行通過。從岸邊迴廊走過去,南邊是個花瓶門,進門左轉有一小樓,樓上篆刻「掃塵閣」三字。
這裡古平原上次也沒來過,他已被繞來繞去的曲徑弄得有點迷糊了,好在有僕人前頭帶路,再向東,入四面廳,這裡其實是一個大大的涼棚,從池塘吹來的涼風陣陣,可以想見夏日必是消暑的好去處。過四面廳再往右轉,就可聽到一陣悠揚的胡琴聲,隨即來到一處小院,院里只有一間草舍,布置得毫無富貴氣象,舍外種著碗大的茶花。
琴聲輕揚,柳枝拂面,古平原兜兜轉轉來到此處,真如進了神仙府第,神思一陣恍惚,竟有些忘了自己此來的目的。
僕人進去回稟,琴聲立時停了,裡面有人道:「胡老爺,方才這幾壓幾揉最能聽出京胡與二胡的差別,二胡聲音柔和不比京胡尖利,所用力道就要稍大些,等明天小人再來,給老爺試奏《江河水》,您就聽得更清楚了。」
古平原這才明白,是胡老太爺在學琴,想不到他這麼大歲數了還有此雅興。
僕人引出琴師,古平原邁步進了草舍,就見屋中無桌無椅,兩三蒲團,中間熏著一爐香。
胡老太爺見了古平原,微微一笑:「世侄啊,你回來了就好,坐,坐吧。」說著指了指地上的蒲團。
古平原躬身答應,盤膝而坐,這才向胡老太爺問安。
「我一個老頭子,好不好都沒幾年了。反倒是世侄你被押解出關,我卻沒能幫上什麼忙,你不會怪我吧。」
「老太爺,您這說的是哪兒的話,我被逮入獄,全靠您在外面照料蘭雪茶的生意,本來這事應該我做,卻把擔子放在了您身上,是我連累了您才對。您不責備我,我已經很慚愧了,怎麼還說到怪您這樣的話呢。老太爺,您這真是折死我了。」古平原言辭懇切,一看就是發自肺腑。
「好孩子。」胡老太爺一直不動聲色,卻猛然紅了眼圈,站起身在不大的草舍內繞了兩圈,大有感慨,「我也不問你是怎麼從關外脫險而歸的了,總之天佑善人是沒錯的。嘿,幸好還有你這樣的人在徽商,不然我都恥於自己是徽商。」
這話說得可重了,老人家分明心中有事,古平原也站起身,不安地問道:「老太爺,您這話莫非有感而發。」
「唉!」胡老太爺喟然長嘆,不答反問,「世侄,你說說看,什麼是商幫?」
「商幫?」古平原沒料到胡老太爺忽然問這個,一時怔住了。
「對,徽商、晉商、京商這都是商幫,雖說叫個『幫』,可和運河上的漕幫,大江南北的洪門又不一樣,也無堂口、也無分舵,更沒有什麼幫規戒律,那你說,它又為什麼叫商幫呢?」
古平原被問住了,想了想忽有所悟,笑道:「老太爺,您就甭考我了,您既然這麼問,心中想必已是有了答案。」
胡老太爺點點頭:「這答案放在我心裡一輩子了,卻只是時刻想著念著,從沒對別人說過,最近也不知怎麼了,總想找人說一說,可是……」又不住搖頭,「也就是世侄你回來了,我才願意把這些話和你嘮嘮,跟別的人說了他們也不懂。」
「老太爺,您別著急,慢慢說。」胡老太爺有歲數的人了,古平原見他情緒幾近激動,擔心對身體不好,扶著他慢慢坐了下來。
「其實簡單,要我說,商幫商幫,商人彼此互助相幫,就是商幫,要是形同陌路,那就有其名而無其實,時間久了,連名都沒了。」
古平原靜靜聽著,他知道胡老太爺一見面就說這些,必定是受了什麼事的觸動,老人家有話憋在心裡只怕傷了身子,既然老太爺願意對自己說,不如就讓他痛痛快快把話都說出來,自己再相機解勸。
「世侄啊,想必你也知道,我這一輩兒的徽商如今在世的不多了。從前徽商會館裡有個大事小情,都來問問我,拿我當個主事人,這是看得起我。最近這十年,長毛興亂,世道不太平,生意也難做,再加上我老了,總覺得可以在家享享清福,外面的事情漸漸也就不怎麼管了。可是我萬萬沒想到,徽商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胡老太爺平素大煙袋鍋兒不離手,今天幾次想去摸煙桿都忍了下來。
「你的蘭雪茶得了『天下第一茶』,本來這是徽商的一件大喜事。近年來因為長毛戰火波及,大家的生意都不好做,我原本還以為可以藉此大做一篇文章,把徽商萎靡不振的生意重新振作起來。可誰曾想滿不是這麼回事兒,這事兒就像擦亮的鏡子,把如今這群徽州商人的醜態映得是清清楚楚。
「世侄,我說這話可不護短,連我那外甥侯二在內,個個都是王八蛋。打橫炮有能耐,一見了京商就下軟蛋,哼,我當初在蒙古販茶時,京商看見我的車隊都躲著走,如今真是被這群無能小輩敗壞了名聲。」胡老太爺越說越氣,眉毛鬍子都豎了起來。
古平原心說不妙,我是讓老爺子消消氣,這倒把火拱起來了,他趕緊道:「逐利本就是生意人本性,避害更是人之常情,老太爺您就不必苛責侯世兄了。」
「唉。」胡老太爺發了頓牢騷,也覺累了,「我這琴房,輕易不許人來。琴有靈性,若是胡攪蠻纏之人進了琴房,那這胡琴拉出來的聲音就沒法聽了。像上次侯二拿公中的錢去開賭場,被我訓斥一頓,他居然還敢頂嘴,自那以後二十幾天,我這還是第一次開琴房聽琴,果然琴音渾濁,都是那混賬小子害的。」
「琴乃淸器,煙有火性,所以我在這兒連煙都不抽的。古老弟你通情達理,與我在這兒聊一聊,於舒理琴音大有裨益。」
古平原心說,您老這火爆脾氣比煙的火性還大,自己有十萬火急之事,哪有閑工夫聽琴論道。他這麼一想,臉上就帶出三分焦色,胡老太爺人雖然老了,眼神卻利,方才是乍見古平原心情激動,如今平緒心情,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古平原有心事。
「我真是老糊塗了。世侄,你此來是有事吧?」
古平原心想我也別客氣了,好不容易胡老太爺自己把話引過來,我就實話實說了吧。當下就把朝廷怎麼以誘捕陳玉成為條件釋放自己,自己又有不能為的苦衷,眼下必須先解合肥之圍,救出家人後再緩緩圖之這些事都一股腦講了出來。
「哦,這麼說你是來籌集軍餉。」
「我聽劉黑塔說,老太爺把茶葉都運回徽州了,不知是否賣出?」古平原問了一句。
「已經賣出去了,賣了一個好價錢。」胡老太爺點了點頭。
「那就好,我想把古家這一份先領走充作軍餉,其餘部分算是我向老太爺借的,等到下個茶期一併歸還。」
「這都好說,只是三十萬兩現銀得讓錢莊準備一兩天。來人,把侯二找來。」
如今侯二爺是泰來茶莊的大掌柜,要動這麼一大筆錢,當然要大掌柜出面。
「我不想在琴房見他,世侄隨我來。」胡老太爺把古平原帶到前院花廳,一面飲茶一面等侯二。
過了大半個時辰,侯二匆匆趕來。胡老太爺一見他眼睛通紅,滿身的酒氣,就十分不喜,立時出言斥責道:「你這哪像個大掌柜的樣子,大白天居然吃酒帶醉,上樑不正下樑歪,如何給夥計們立規矩做生意。」
「舅舅,眼下哪還有什麼生意,夥計們都在店裡閑著,我也閑得難受,喝點小酒聽個曲兒,打發時間罷了。呃!」說著侯二爺打了一個大大的酒嗝,隔著老遠都能聞到一股酸臭氣。
胡老太爺氣得滿臉通紅,一舉大煙杆子就想打他,看他渾然不覺的樣子,忍著氣又放下來,怒道:「你要不是我姐姐的單傳獨子,我這就打斷你的腿。」說著向古平原搖頭苦笑,「世侄,讓你見笑了。」
侯二爺醉眼惺忪,這才看到坐在一旁的古平原,伸手一指,大叫道:「這姓古的怎麼從關外跑回來了,他是個流犯,咱們可得報官。」
「住口!」胡老太爺聽他太不像話,怒沖沖走下來,劈手一個大耳刮子。
「去,拿我的圖章到錢莊取三十萬現銀,古平原說送到哪兒就送到哪兒!」
「什麼?」侯二爺被打醒了七分,本來撫著臉不敢言語了,一聽這話又猛地抬起頭,「舅舅,您糊塗了吧,怎麼能給姓古的三十萬兩銀子呢。您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如今……」
「住口、住口……」胡老太爺可氣大發了,煙杆子連連敲著紅木柱子,抖著手指著侯二爺,「你私拿公中的銀子開賭場,我還沒和你算賬呢!我上次跟你說什麼來著,再敢不聽我的話,做吃裡爬外的事兒,我不僅把你逐出泰來茶莊,我還要到徽商會館去開堂祭神,把你攆出徽商。去,按我說的辦,把銀子提出來給古平原送去,人家和咱們合夥做買賣,這是應得的一份。」
古平原見侯二爺一臉不服氣的樣子,又聽他的口風不對,知道這裡面有事兒,幾次想問,胡老太爺脾氣太大,根本插不上嘴,見是個話縫,趕緊跟上一句:「老太爺,事兒可不能這麼辦。做生意講究賬目清楚,我應該先和侯世兄把貨物賬目交割清楚,然後算出應得之銀,其餘的都算是我向您老人家借的。」
古平原說的是正辦,侯二爺聽了卻冷哼一聲,胡老太爺不等他說話便搶著道:「不必不必,我還沒死呢,這泰來茶莊的事兒我說了算,賢侄你辦的是十萬火急的事,哪有閑工夫一筆筆看賬,先把銀子拉走是正經,細賬將來再算。」
古平原還想再說什麼,胡老太爺已經不容他再說下去了,連連催促侯二去提銀子,侯二爺恨恨地一跺腳,拿著圖章悻悻而去。
「世侄啊,按說我應該留你住幾天,只是你如今事繁,等你辦完了事兒,再到天壽園來,咱爺倆好好敘敘。」
一直到古平原起身告辭,胡老太爺也沒給他問話的機會。古平原此來休寧,別看順順利利拿到了三十萬兩銀子,心裏面卻揣了一個大疙瘩,胡家分明是有事兒,卻不願意告訴自己。
等到他回了大營,軍糧已經源源不斷地運了來,喬鶴年坐鎮大營,當機立斷,決定只要那筆三十萬兩的銀子一到,立時就派郝師爺去和程學啟談判。
「喬大人,這事兒我還另有主意。」古平原思前想後,決定冒一冒險,「這幾日我也問過好多人,都說程學啟這個人本性不壞。」
既然是個孝子,又擔起保境安民的責任,當然心中有一份忠義在,只不過官府欺人太甚,這算是「逼上梁山」。古平原希望喬鶴年給程學啟寫封信,代袁甲三巡撫認個錯,直接將這批軍糧和軍餉送到程學啟大營,就說是賠罪之禮。
「程學啟要是個渾人,我不會出這個主意,但是他絕非不識好歹之輩。喬大人這份書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郝大哥仁至義盡禮數周到,再加上一份意想不到的厚禮,此事成功的希望當然很大。」
萬一程學啟翻臉,就等於把這批巨額軍資拱手送給了長毛,喬鶴年和郝師爺聽了這個主意,可犯了難了,二人秘密商議了許久也難定策。
「代袁巡撫致歉一事其實很犯忌諱,但我決定做了,就看郝夫子有沒有把握能說動程學啟。」
「我原本想,我去勸降,大不了一條命交代給長毛。可如今這事兒大了,這麼多錢糧足以左右戰局。要真這麼辦,我一個人不行,古老弟,你也得跟我一道去,你的智略勝我十倍,口才也佳,要說服程學啟,非你不可。」
「可我不是官面兒上的人,他不會信我。」
「一套官服而已,眼下捐官多如牛毛,你就冒充廬州府新任八品判官。正好他是我的好友,眼下也在大營,我把他的官服借來,咱倆一起去。」郝師爺二話不說借來一套八品官服,古平原自是責無旁貸,反倒喬鶴年擔心他二人安危,命營中一千人馬在程學啟大營外十里悄悄埋伏,準備接應古、郝二人。
古平原不以為然,兩個都是書生,程學啟真要殺人,他們豈能逃得出來,更別說逃出十里之外,然而拗不過喬鶴年只得罷了。
等到胡家的銀子解到,軍需官按數清點分文不少,於是裝入銀鞘準備起運。押送這批銀兩過來的人可是大出古平原意外,竟然是侯二爺。
古平原其實心裡並不待見他,當初在古家村要不是侯二爺告密,自己的老師不會死得那麼慘,白依梅也不會死心塌地跟了陳玉成。但古平原為人光明磊落,既然答應了胡老太爺化解這段仇怨,就乾乾脆脆把此事放下了,此後侯二爺帶頭煽動徽商與自己作對,他也並沒往心裡去。
「侯世兄,泰來茶莊生意繁雜,你這做大掌柜的怎麼親身到此?」儘管知道侯二爺心裡還放著這段坎兒,視自己為仇讎,瞧著胡老太爺的面上,古平原還是含笑打了招呼。
「哼,要是放在以前,這三十萬兩銀子隨便派個夥計送來就成,只是今時不比往日,這銀子可丟不得,非我親自押送不能放心。」侯二爺翻了翻白眼,雙眼望天神情倨傲。
郝師爺看不過去了,過來說:「侯掌柜,你怎麼這般不曉事。要不是古老弟當初放你一馬,如今你早就身敗名裂,還會有人和你做生意嗎?」
「嘿嘿,那我還真要謝謝了。可惜呀,現如今還是沒有生意做。」侯二爺撇了撇嘴,不屑地說。
「你……」郝師爺當場要發作。
古平原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自己踏前一步:「侯世兄,聽你這話裡有話。方才我在天壽園就想問,是不是胡家的生意出了什麼事?我瞧著您和胡老太爺彷彿有什麼話瞞著我。」
「我才不想瞞你呢,都是你這姓古的乾的好事!要不是因為你……」侯二爺能做這麼大生意,也絕非草包,看了看周圍人多,點手把古平原喚到大營邊上的僻靜地。
「姓古的,你知不知道,我舅舅幫你這個忙幫得有多大?」
古平原有點茫然:「侯世兄,您有話請講,難道我讓胡老太爺為難了?」
「為難?我告訴你,我押來的是胡家在錢莊里最後三十萬兩銀子!」
侯二爺一語既出,古平原當時就懵了。看侯二爺的樣子絕非在開玩笑,可是怎麼會?
「實話告訴你,不止蘭雪茶一兩沒賣,整個徽州茶商的生意都要垮了。」
「為什麼?」古平原睜大了眼睛。
「為什麼?虧你還好意思問!」侯二爺怒沖沖道。
古平原當然要問個究竟,只是郝師爺急匆匆跑過來:「古老弟,沒時間磨蹭了。糧車、銀車都已準備好,現在不出發,天黑之前就到不了。」
古平原無奈,只好抱了抱拳:「侯世兄,這邊軍務不等人,等我回來了再與你細談。」
侯二爺在身後揚聲叫道:「沒什麼可談的,你只記得這三十萬兩銀子趕緊還回來,否則就把我舅舅坑死了。」
郝師爺邊走邊問:「怎麼,聽起來胡家出事了?」
古平原眉頭緊蹙沒言聲,只是腳步走得又急又快。
程學啟把大營扎在合肥城北一處叫杏花村的鎮子。古平原於兵事不是門外漢,遙遙一望就暗自點頭。這程學啟真是將才,挑的這塊地兒攻守兼備,論地勢是附近最高,論水草皆可就近獲取。未論攻先顧守,軍心必穩,程學啟可謂得了個中三昧。
「站住!你們是什麼人,敢擅闖大營?」靠近軍營五里處就有崗哨,迎面過來一個披髮包巾的小頭目,身後跟著幾人都是頭扎紅巾身穿黃衣的長毛打扮。
還沒等郝師爺回話,面前的長毛都把刀槍舉起來了,彎弓搭箭蓄勢待發。兩軍對壘,來人身穿清妖服色,哪能有什麼好事情,何況身後還跟著大隊人馬。
「快去報告程將軍!」小頭目喊了一聲。
古平原也不阻止,等去稟報的那人跑遠了,這才笑呵呵道:「這位兄弟,能不能勞煩您一件事。」
他顏色霽合,與眼前劍拔弩張之勢格格不入,小頭目愣了一下,掄刀虛劈一下,喝道:「清妖走狗,有何話說?」
「我們是來求見程學啟程大哥。這位郝老爺是程大哥故人,我呢,與程大哥素未謀面,可是不敢空手而來,身後這些車馬運送的都是銀兩糧草,並非有什麼惡意。」
這話說得出奇,聽得這些長毛都愣住了。
「你哄誰!咱們與清妖不共戴天,你給送糧草,騙鬼去吧!」
「不信可以驗嘛。」古平原攤了攤手,側過身子,毫無戒備之心。
眼前這一出,比諸葛孔明的空城計還嚇人。為防損耗,糧車上都蒙著大布,銀車也有蓋子,萬一裡面都是官軍,就憑崗哨上一百多人確實難以抵擋。
那長毛頭目在宿州時是程學啟手下的一個練拳師傅,手下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他的徒弟,面子要緊不能顯出膽小來。他吩咐弓箭手嚴加戒備,只要一個不對,就把古平原射成刺蝟,自己拿著刀一步步走過來,看一眼糧車,看一眼古平原,再看一眼古平原,再看一眼糧車。
古平原就這麼笑容滿面地瞅著他,小頭目滿臉疑色,伸出刀鞘去用力一挑,隨即向後一蹦,那幾個弓箭手把弓弦都快拉斷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眾目睽睽之下,果然是一車糧草,槍戳刀挑,裡面什麼都沒有,除了糧還是糧,一連驗了十幾輛大車都是如此。
那小頭目原本心裡緊張,擔心是清軍奇襲,現在則徹底懵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聽馬掛鑾鈴之聲從中軍那邊傳來。
小頭目鬆了口氣:「程將軍來了,你們聽他發落吧。」心說這仗是怎麼打的,打著打著清妖送糧草過來了,再打下去難不成連田契、老婆也一併送過來。
果然,匆忙趕到的是程學啟,身後帶了不下兩千人馬。他也以為是清軍襲營,做好了應戰的準備,誰知道來了之後聽人稟告說是有人給送糧草銀兩,這太不可思議了。他虎著臉往前走,舉目間正看見了郝師爺。
「程老弟,這一轉眼小半年沒見了,你一向可好啊。」郝師爺之前和古平原細細商量過,程學啟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至少也要先禮後兵。
程學啟與郝師爺其實沒什麼深交,只不過同鄉之誼。他在宿州練勇,就算不受招安也免不了與官府打交道,郝師爺曾經幫過他一個不大不小的忙,這就算有了交情,見面自然好說話。
「是郝老爺啊,什麼風把你吹來了。」程學啟看著他一身官服,再看看自己穿的這身黃衣,不免有些尷尬。
古平原冷眼旁觀,見程學啟這個人頭髮濃密向上蓬蓬著,遠看像戴了一頂冠,雙目炯炯有神,長得利落大方,單從這外表就很讓人覺得可靠,絕非什麼大奸大惡。又見他和郝老爺打招呼時面帶三分羞臊,心裡更有底了。此人不難說話,但不能靠死纏爛打,關鍵是幾句話就要打動他的心。
郝師爺與程學啟敘過禮,轉過身介紹道:「程老弟,我給你引見一下,這是廬州府新任判官古大人。」
「初次見面,多謝程老兄關照。」古平原沖他一笑。
這一句話就把程學啟聽得愣住了,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打量古平原,皺了皺眉頭:「你我確是初識,這『關照』二字從何談起?」
「要不是程老兄晚投幾日太平軍,我此刻也被陳玉成困在合肥城中,豈不應該謝謝老兄。」
程學啟聽了有些不自在,卻也惱不得,只管問郝師爺:「郝老爺,從前你我都是大清朝的子民,現如今我歸降天國,舊情分一筆勾銷,你來找我做什麼?」
「程老兄,別看你說情分一筆勾銷,我卻念著舊情,這不給你送糧草、送銀子來了。」郝師爺往後一指,長長的一排車隊就在身後。
「郝老爺,這我可不懂了,你這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如今各為其主,你給我送糧草銀子?說吧,這車裡裝的到底是什麼?」別看程學啟有勇有謀,古平原擺的這陣勢照樣把他看得眼花繚亂,如墜雲霧中。
「哈哈。」古平原笑了一笑,望著郝師爺,「看來程老兄是加意防範哪,那好,請老兄看真了。」說著把手一擺。
這是早就安排好的,守銀車的士兵幾乎是同時把車上的木蓋子掀開,露出來的都是亮閃閃的雪花紋銀。古平原臨出發時,特意讓人擦亮一批銀子擺在上面,這時被落日餘暉一照,十幾輛大車上的銀子釉面泛著青光,真能把人的眼睛給吸住。
財帛動人心,何況是這麼多銀子。程學啟帶了兩千人馬,前面的這些兵卒幾乎同時低聲驚呼,一眨不眨地看著銀車,後面的人聽說了也往前擠,隊伍一下子就亂了。
「這、這……」程學啟也亂了槍法,不好再板著臉,「郝老爺,還有這位古老兄,難道你們也要投向天國,特意送上見面禮不成?」
「茲事體大,程兄何妨請我們到營中坐坐,難道就缺了這杯茶嗎?」郝師爺好整以暇地說。
「應該,應該。」俗話說「伸手不打送禮人」,程學啟的態度不似方才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
等到了中軍帳中,分賓主落座,郝師爺只管喝茶,古平原四下打量帳中陳設,兩個人都不說話。
程學啟疑疑惑惑等了半天,來客不語,他可忍不住了。
「郝老爺,你平白無故送了這麼多糧草還有銀兩,總該說說為什麼吧?」
「程兄,想必你也知道,我的東翁是歙縣喬鶴年喬大人,他有一封書信在此,請你看了再說話。」說著郝師爺把喬鶴年的親筆信遞了上去。
程學啟一目十行看完這封信,把信往桌上一丟,兩根手指來回敲著桌面,足有一刻鐘不言語。古平原和郝師爺知道他心裡在反覆權衡輕重利害,也不言聲只是等著。
「啪」,程學啟忽然一拍書案,喝道:「來人,把這二人給我綁了,連同這些糧草、銀兩都送到英王大營去。」
郝師爺心裡一緊,看樣子這程學啟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跟著長毛造反,己方估錯了形勢,這下不但自己要掉腦袋,把古平原也連累了,還白白搭上這麼多糧餉。郝師爺被人按著,心裡悔死了,也恨死了,張口就要大罵。
古平原雖說也被牢牢捆上,但他一雙眼睛可沒離開程學啟,就發現程學啟目光閃爍不定,也在一直盯著自己和郝師爺。
古平原忽然掙開兩個士卒,身子一挺,雙目大張,怒喊道:「程學啟,我以前雖然沒見過你,可這耳朵里都塞滿了,說你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嘿嘿,看來人言難免失真,今日一見,你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狗彘不如之輩,居然也有人拿你比姜維姜伯約,沒的是辱沒了平襄侯的威名。」
郝師爺在旁一聽,心說這可比我要罵的狠多了。程學啟更是氣得臉都漲紅了,別人拿他比姜維,一向是他得意之事,想不到被古平原幾句話奚落得一文不值。他回身把掛在帳中的寶刀拔出來,幾步走到古平原身前,刀尖一遞,正扎在古平原心窩處,沒再用力,只是冷冷道:「姓古的,程某人自打從娘肚子落地,就沒被人這麼罵過。你把話說明白,我給你個全屍,不然我把你的心挖出來喂狗吃。」
「你想聽,那我就說給你聽。」古平原面無懼色,「你幫著長毛反抗朝廷當然不忠;你這一反,祖先牌位都蒙羞,連累九族有罪當然不孝;郝師爺盡心儘力給你爭到了朝廷的赦免,好心好意勸你歸降,不止為你鋪好了路,還帶了這麼多糧餉表示誠意,你不但不感謝,反倒要殺我們,這豈不是不仁!」古平原環顧帳中將士,「這些弟兄們一味信你,你卻為一時之怒,帶著他們走上一條不歸路,要害得那麼多女人當了寡婦,孩童沒了父親,這豈非不義!」
「我、我……」古平原這可不是信口胡說,都是春秋誅心之論,程學啟張口結舌,沒有一句能反駁,情急之下脫口道,「那朝廷呢,袁甲三派人來抓我娘,害得她老人家受傷,我豈能容他!」
「所以我說你狗彘不如!」古平原等著他這句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某非王臣』,你程學啟自打出娘胎的那一刻起,吃的是皇糧,沐的是皇恩,只為朝廷對你有那麼點小小虧欠,你就翻臉無情,說反就反。你見過有狗這麼對主人的嗎?你還不是狗彘不如!」
古平原真把程學啟罵慘了,當著這麼多手下的面,實在面子上下不去,真想一刀把他扎個透心涼,可這手卻是不聽使喚,心裡天人交戰,委決不下。
古平原與郝師爺對視一眼,知道程學啟的心思活動了。就在這時,有哨卒闖進帳中急報:「將軍,營外不到十里,發現有官軍向此運動,人數一時難辨,總有上千人馬。」
程學啟把眼睛一瞪,逼視古平原:「敢情你們還留著後手!勸降不成就要攻營,是不是?」說著手上的刀又緊了一緊。
古平原就覺得心口一陣劇痛,鮮血淋淋而下,這刀再入三分,真就把心挖出來了。他打定主意,這時候寧可被殺也不能服軟,大聲道:「姓程的,你以為是我勸降不成官軍才要攻營?你錯了!是你不肯迷途知返,才引來玉石俱焚!
「你看看身邊這些兄弟,再想想你的家鄉宿州,這些天來日日有人築墳,夜夜能聞哭聲。本來只要你一句話,棄暗投明歸順朝廷,他們都能有個前程,可是你卻一意孤行,置他們於不顧,你的良心到底在哪裡?洪秀全給了你什麼好處,你要拿宿州子弟的命來換!」
「別說了。」程學啟頹然把刀放下,「先把這兩人押下去,等和官軍幹完這一仗再說。」
古平原一聽可急了,這一仗萬萬打不得,要真是打起來,程學啟的歸降之路就徹底斷了。
兩邊士卒過來推古平原,古平原掙扎道:「程學啟,我的話還沒說完……」話音未落,從他懷中落下一枚玉鎖,掉在大帳地氈上。
程學啟一見臉色大變,俯身拾起玉鎖,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猛然抬頭:「姓古的,這玉鎖你從何而來?」
古平原回道:「你讓手下不要與官軍開戰,我就告訴你。」
程學啟怒喝幾聲,舉刀連連威脅,古平原只當沒聽見,把頭一揚不理不睬,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程學啟這時候心裡已經有幾分活動,更不願殺了古平原,斷了這條路,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傳令三軍戒備,絕不可與清軍交戰。
一番驚心動魄,郝師爺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大聲說:「既然不打了,趕緊把繩子鬆開,給古大人包紮傷口。」
古平原只是皮外傷,他要趁熱打鐵,不肯休息,包紮一畢就來見程學啟。
「這你總該說了吧,玉鎖是哪裡來的?」一見面程學啟就問道。
「這是你兒子小善的長命鎖,我說的沒錯吧?」
程學啟怔怔地望著古平原:「確實如此,這麼說,小善在官軍手裡。」
「不,他和嫂夫人還在三河鎮。」古平原徐徐道來,把怎麼在英王府遇上程夫人和小善,程夫人如何重重拜託一五一十講個清楚。
「唉!」程學啟聽完重重一捶大腿,懊惱地搖了搖頭。
「程老兄,不是我說你,你這事兒可辦得太莽撞了。不怪古大人方才嚴詞責備,你這一賭氣可好,連累妻小,禍及鄉鄰,如今可不是騎虎難下嗎?那陳玉成要真是對你篤信不疑,何必把你的妻兒留在三河鎮的王府里,我要是沒記錯,小善是你的獨子吧?這分明是對你存有戒心,留為人質。他又把你這一萬人放在最難打的北面,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來,這是保存他自己的實力,把你擺在前面去擋刀嘛。」郝師爺瞧准了程學啟正在心思搖晃之時,連著上了幾副爛葯,把陳玉成說得卑鄙之極。
「一時衝動,此刻我也後悔了。」程學啟不自覺地低聲說了出來。
郝師爺聞言大喜過望,古平原卻還怕他反悔,又接著擰了一股繩。
「程老兄,你就不為自己想,也得為令堂想一想,她老人家那麼大歲數了,知道你為了她而反朝廷,心裡還不得難受死,說不定此刻就在家中流淚。」
郝師爺佩服地看了一眼古平原,前面說的這些都還罷了,最後這一句純粹是熟透人情事理,推演人心得出的結論,准還是不準,就看程學啟的反應了。
古平原一點沒說錯,程母為人更是忠義,她是一百一千個不願意兒子造反,得知程學啟為了給自己報仇投了長毛,整天在家傷心落淚,只不過受傷卧床無法阻攔而已。
「古大人,你別說了,我決心降朝廷,可有一樣,見不到老婆孩子可不成。我就這麼一個兒子,不能拿他兒戲。」
這確實是個難題,人在三河鎮英王府,中間隔著陳玉成的大營,硬攻去救肯定沒有希望,只能智取。古平原想了一個主意,猶豫半天還是說了出來。
「程老兄,不瞞你說,英王府的王妃是我舊識,她這個人心地善良,在家時就是個孝順女兒,也必能體察別人孝悌之心。我在這上面打個歪主意,說來真是褻瀆了老夫人。老夫人受傷一事,盡人皆知,如果程兄派人去接小善,就說老夫人病情有變,只恐不久於人世,臨終之時見不到這個唯一的孫兒閉不上眼,我想英王妃一定能放人。」
郝師爺見程學啟拿不定主意,反覆勸他事急從權,程學啟思之再三答應了,可是又猶豫道:「要是繞過城東到我這兒來,那就要過陳玉成的大營,我擔心路上出事,可要是把人送到喬大人的軍營里,又要過黃文金的戰線,一樣不放心,更何況這兩個地方不多日難免惡戰,妻小在此不是辦法。」
「那就奔南走。」古平原在心裡想了一下安徽省圖,「要是程大哥信得過我,把嫂子和令公子接到我家去暫避一時。我家在歙縣,一路往南風平浪靜。」
「這是個好主意。」郝師爺拊掌稱善。
「那就拜託古大人了。」程學啟也綻開笑容,喚過一名老家人,「這是慶伯,我家的老僕,內子見了,就知道確是我派人接她們母子。」
「至於這封洪秀全寫給我的親筆書信,信中許諾我,只要打下合肥,便封我為王,為表誠心,我這就燒了它。」
「且慢。」古平原要過信略一過目,拿過一把小刀將信的上下款裁掉燒了,只留下洪秀全的筆跡,「這信將來或許有用處。」
「我這就和慶伯走一趟,把程夫人母子送到古家村便回。」古平原叮囑郝師爺在喬鶴年與程學啟之間居中聯絡,趕緊把兩軍配合攻打長毛的事情定準,以防夜長夢多。
「放心吧,你老弟這一番罵,我看是把程學啟這小子罵醒了,他不會再變卦了。」郝師爺倒是深有信心。
「事關重大,不可輕忽。」古平原千叮嚀萬囑咐,這才和慶伯動身。
三河鎮他是不能再進了,他剛在此勸降陳玉成不果,萬一再被白依梅遇見那就萬事皆休。所以古平原牽著兩匹馬,等在鎮南的一個小樹林里。
他們是天剛正午到的,等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見慶伯趕著一輛馬車回來了,轎廂里有個小孩子不斷伸出頭來,好奇地看這看那。
古平原攏目一瞧,心頭大喜,果真是小善,這下子程學啟反正一事算是塵埃落定。
「程大嫂,沒有人為難你吧?」古平原從樹林中出來,趕上前迎著問。
「你、你不是……」程大嫂從車廂里探出頭,猝不及防嚇了一跳,小善蹦下車叫道,「娘!是在王妃娘娘那兒見過的叔叔。」
「小善乖。」古平原一看程夫人的臉色就知道慶伯還沒有把實情告知,趕緊把話說明白。
「可真謝謝古公子了,您這大恩大德,程氏一門五內銘感。」程夫人也下了馬車,感激得一拉小善就要雙雙跪下去。
「嫂夫人,別耽誤時間了。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可別一時長毛明白過來,再趕上來。」古平原說罷目視慶伯。
「我進了英王府倒也沒遇上什麼麻煩,英王妃親自來問,待我很是客氣。待我道明來意,她也很通情達理,一時說要先報予英王陳玉成知道,後來我假作著急,說是老夫人病篤,實在刻不容緩,她猶豫了一會兒也就答應了。」
「我看王府的人一定會去通知陳玉成,他也很精明,程夫人被接走,他一定會起疑心,到時候就難以攻其不備。」古平原對慶伯說,「原本說送嫂夫人到歙縣然後你我回來報平安。現在我看不如兵分兩路,你去營中回報,就說程夫人和小善已經安全接出了三河鎮,我帶著他們去歙縣,這樣兩不耽誤。」
「慶伯,你就照做吧。告訴老爺,有古公子照應,要他不必擔心我們。」程夫人真是個明事理的婦人。慶伯是個僕人,主母發話自然遵從,當下作揖辭去。
古平原將剩下的一匹馬也套在車上,自己跨轅,揚鞭一揮沿著官道直奔歙縣而去。
這條路前幾天他和郝師爺剛剛走過,因為長毛和官軍在合肥城對峙,把兵力都調往那裡,所以一路順暢。
古平原滿心以為沒過幾日再走此路也是如此,可是他想錯了,走出去不到十里地,前面就有十幾個黃衣長毛在設卡。古平原發現的時候再想掉頭已經來不及了,自己是馬車,人家是戰馬,跑也跑也不過,他只能鎮靜心神,拿出事先編好的一套說辭,同時把銀子也準備好了。
「下來,下來。」長毛頭目用刀鞘拍了拍馬車。
古平原滿臉堆笑:「總爺,什麼事?」
「去哪兒啊。」
「歙縣。」
「車裡是什麼人?」
「我嫂子和侄兒,嫂子歸寧,我今天剛去接了回來。」
「哦。」那頭目用刀鞘撩起簾門看了看,又放了下來,回頭沖著幾個長毛點點頭。
古平原剛覺得不對,後面撲上來幾個人,按住肩頭不由分說就把他捆上了。
長毛看著古平原揶揄地一笑,回頭沖著馬車裡說了聲:「程夫人,請回吧,我們王妃等著見你呢。」
議事廳里鴉雀無聲,古平原被綁著站在中央,程夫人摟著小善在他身後一臉惶恐不安,身子不住發著抖。面前站著的正是英王妃白依梅。
「你不用問,我告訴你。」白依梅面似寒霜,聲音中不帶絲毫感情,「王爺讓我照顧好程夫人和他的孩子,所以我派人跟了一陣子,發現她不是回宿州。回宿州是往北去,她卻南轅北轍,奔著歙縣方向去。跟著的那個人就是王府侍衛,他見過你兩次了,回來報予我聽,我就派他帶了幾個人騎快馬追了上去。」
古平原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只記得白依梅心善,卻忘了她也是個極聰明的女子,所謂「照顧」,自然是「監視」,白依梅做得可真好。
「你是不是一心一意幫長毛?連一對弱母女都不放過!」古平原不忿道。
「古平原!」銀安殿里忽響起一聲怒叱,聲音突如其來,原本又極靜,空曠的殿中傳來一陣迴響,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等到弄明白這一聲喊是一貫端莊素雅的白依梅發出來的,更是人人驚訝地注目於她。
就像一根線被越扯越長,終於綳斷了一樣,白依梅徹底被激怒了:「你到底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明白,我不是在幫天國,也不是在幫洪秀全,我是在幫我的丈夫,我嫁了他,一輩子是他的女人,我當然要幫他,你到底懂不懂?」
白依梅說著說著,忽然快走幾步,雙手揪住古平原的衣領反覆搖晃著,狠狠地瞪著他:「我當初說得多麼清楚,『今朝別後,永不相見』,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這麼說,我知道自己不能見你,我受不了那樣的折磨,可你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出現在我眼前。」白依梅被幾個上前的丫鬟勸著鬆開了手,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痛苦,她不再看古平原,側過臉咬著下唇,「你知不知道,你每出現在我面前一次,就像用刀剜我的心。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讓我忘了你,還是要一直這樣懲罰我的負心。」
此時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沒人敢動更沒人敢說話。古平原這才明白,別看白依梅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心頭傷痛更在自己之上,他看著白依梅垂首而泣,淚水划過美麗的臉龐滴落在地,他的心也像是撕裂般痛,不知不覺間也是淚流滿面。
「好,我答應絕不再見你,你該滿意了。」古平原閉著眼喃喃道。
白依梅背過身,疲倦地揮了揮手:「放他走。」
「你讓我把她們二人也帶走。」
「不行!」白依梅斷然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她們二人這般離開,一定是程學啟要叛變,我已經派人火速通知王爺那邊,這兩人一定要讓王爺回來處置。」
「不行!你要是那樣做,程夫人和這孩子都保不住性命。」
程夫人「咕咚」跪倒在地,痛哭著連連磕頭:「王妃,求求你,你把我留下,放這孩子走吧,程學啟造的孽我替他還,與這孩子無關,他還沒到十歲,你就發發善心,放他一條生路吧。」
「娘,娘,你別哭。」小善見狀嚇得哭了起來,抱著程夫人不撒手。
「依梅,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就放了他們吧。」古平原看著白依梅,目光中滿是懇求。
白依梅稍一猶豫,方才把古平原等人抓回來的王府侍衛趨前道:「王妃,只這孩子放不得,他是程家三代單傳的獨子,一旦放了,程學啟豈不更沒顧忌。」
白依梅點點頭,對古平原說:「你都聽見了,我對她們好心,就是對我丈夫不利,你說我該怎麼辦?」
古平原張了張口,還沒等他說話,白依梅已經厲聲道:「是你把這難題出給我,如今我的答案不是你想要的,你也只好認了。」
「你不放她們走,我也不走。」古平原受人所託,不能把這母子倆丟到這兒,無計可施之下,只好豁出去硬挺。
白依梅果真不放程家母子,古平原也真是說什麼都不走,口口聲聲說等著陳玉成回來殺頭,白依梅左右為難,只盼著程學啟回心轉意,那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事情卻是急速朝著相反的方向變化,王府里不斷有人來報。幾乎就在陳玉成得知程家母子要逃的同時,程學啟已經先發制人,他把人馬分成兩部分,一面憑藉杏花村的地勢,在大營左翼攔住陳玉成的兵馬,另一部分則與喬鶴年兵合一處將打一家,合攻黃文金的部隊。
而且程學啟這一撤圍,喬鶴年立時派人與城中守軍聯繫上了,守軍突圍,與城外人馬夾擊黃文金。程學啟又讓開身後的道路,放山東直隸援軍進來,等到援軍一到,立刻轉守為攻,從左翼攻打陳玉成。這還不算,匪王苗沛霖一直在合肥外圍觀望形勢,打算討個大便宜,此時見官軍取得優勢,他立時帶著人衝殺過來,從側翼給了陳玉成狠狠一擊。
這等於是五路人馬合攻長毛,而且長毛諸軍都以為合肥城指日可下,沒想到形勢突轉,一時抵擋不住連連敗退,黃文金的部隊率先崩潰,喬鶴年乘勝追擊來攻陳玉成。也就是陳玉成在軍中素有威望,面對強敵,他殿後指揮,好不容易背靠巢湖穩住陣勢。
這時就算程學啟得知他的妻兒並未脫離險境,轉而再助長毛也於事無補了。為大將者,當知兵法,陳玉成熟讀兵書,知道「氣不利則拙,拙則不及,不及則失利」。眼下清軍士氣高昂,己方心餘力拙,這仗是沒法打下去了,何況陳玉成還要保存實力回援天京,不能在這裡把隊伍拼得傷亡殆盡。趁著還能退,他將大軍轉為守勢,如抽絲剝繭般一點點退回三河鎮。
「王爺已快到鎮口了,你再不走,王爺不會放過你。」白依梅已經知道,此次大軍潰敗完全是因為程學啟倒戈,古平原居間謀劃,實在是「罪魁禍首」,陳玉成豈能輕饒了他。
古平原還是那個條件,要麼放了程氏母子,要麼三個人一起去見陳玉成。
白依梅實在沒辦法,乾脆叫來王府侍衛,兩個人把古平原夾在中間,不由分說硬是帶出了三河鎮。
等到陳玉成回了王府,召集諸將會議,除了分派人手防備清軍趁勢進攻之外,便是將程家母子帶到了銀安殿。
程夫人和小善哪見過這個陣勢,在一片肅殺中瑟瑟發抖。
「程學啟這王八蛋背叛天王,不是因為他,弟兄們也不會被清軍從背後像割韭菜般一茬茬砍倒。」黃文金一條膀子受了重傷,眼珠子血紅地瞪著程夫人,口中咆哮如雷,「英王,弟兄們的血不能就這麼白流了。程學啟肯投降朝廷,定是得了封官晉爵的好處,他拿天國弟兄的血染了紅頂子,就別怪咱們辣手無情殺他老婆孩子。」
陳玉成陰著臉,在地上走幾步,來到程氏母子的面前。程夫人一下子跪了下去:「英王殿下,你要殺要剮,我都沒話說,誰讓程學啟他造了孽。可是求求你放過這孩子,他什麼都不懂,要說錯,只不過錯投到程家為子,您大人大量,饒了他吧。」
陳玉成盯著小善看了幾眼,沉聲道:「我天朝也有娃娃兵,不比他大幾歲。如今戰死沙場,屍橫遍野。他們是背後被人捅了刀子,死得冤,死不瞑目!我這個統兵主帥知人不明,將來自當面見天王請罪。可是如今要是就這麼把程學啟的兒子放了,我沒法向這些小兄弟們交代。」
程夫人起初怔怔地聽著,越聽越是驚恐,抱住了小善身子不斷發著抖。
「你說他投錯了胎,那就求天父保佑,下輩子別再做狼心狗肺之徒的兒子。」陳玉成可不是婆婆媽媽的善男信女,要是留程學啟親人不死,確實沒法向帳下將士交代,為士氣想,也不能不借這兩人的人頭。他喝令一聲:「來人!」
「不!」程夫人慘叫一聲,絕望無比。
「王爺,府外有人求見,他說,他說是來領死,要一命換一命!」
「是什麼人?」陳玉成愣了一下,手下諸將也交頭接耳,「讓他進來。」
一步步走進來的是古平原,陳玉成皺了皺眉頭:「怎麼是你?」
「就是我。」古平原看了一眼癱在地上的程夫人,「你可別殺錯了人,勸降程學啟的人就是我,是我闖到他大營里,勸他做個忠孝兩全的人,又給他送了糧餉和赦書,這才讓他回心轉意投了朝廷。」
他又指了指小善:「這孩子和他母親事先一點不知情,你要殺應該殺我,可別濫殺無辜。」
「好哇,兔崽子,原來是你搞的鬼,老子剁了你!」黃文金用那隻尚好的手拽出腰刀,怒沖沖大步過來就要下手。
陳玉成把手一擺攔住他,上下打量了幾眼古平原:「我佩服你的膽量。你是想用自己一條命換她們二人的命,對嗎?」
古平原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哈哈哈!」陳玉成笑了,「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討價還價的市集?你當我陳玉成是吃齋念佛的善男信女?哼!你和程學啟壞了天國的大事,個個都罪不容誅。程學啟背叛天國之時就應知有此下場!」
「陳玉成!你當真連個孩子都不放過。」古平原可急眼了。
「當年清妖『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殺了多少孩子?遠且不論,就說我太平軍將士,家屬婦孺有多少被清妖殺害?」陳玉成一指黃文金,「黃軍帥的兒子不滿周歲,尚在嗷嗷待哺,卻被清妖連同其母一併活埋,難道那就不是孩子?」
黃文金的臉上急速抽動幾下,狠狠瞪著古平原的目光中滿是仇恨。古平原愣住了。陳玉成不再多言,果決地下了令:「將他三個拖出去,斬!」
「王爺且慢!」從後堂急匆匆轉出一個女人,將官們一見都起身肅然。
陳玉成大大一皺眉:「依梅,你怎麼到議事廳來了。」
白依梅聽說古平原去而復返,大驚之下趕來這裡,她用凄惶的眼神看了一眼古平原,轉向陳玉成道:「王爺,我求你饒了古平原一命。」
「你為他求情?」陳玉成不敢置信道,隨即面上現出怒容,「難道說你還……」
「不。王爺別忘了,我父親當初病重不起,後來下世落葬,都是古平原一手照顧操辦,我們夫妻欠他這個人情。」
「那是私情,不能與公事混為一談,我若因為他代你行孝,便放縱了此人,有什麼面目再去統率大軍?」陳玉成搖了搖頭。
古平原知道此次絕無幸理,也不願白依梅為了自己再去求陳玉成。
「好,要殺就殺,反正我來了就沒想活著離開。」
「還敢嘴硬,我這就親手宰了你!」黃文金怒吼一聲。白依梅平素大方知禮,對英王屬下眾將的家眷關愛有加,深得眾將人心,現在看英王夫妻為了古平原不睦,黃文金恨不得早點送古平原下地府。
他是員猛將,別看受了傷,力氣還是大得驚人,把古平原拽到院中,揮刀剛要下手,白依梅凄然高聲一喚:「王爺!」
眾人再看白依梅,都驚得呆了,就見她用一把短匕對著自己的咽喉,緊咬下唇,滿目都是決絕之色。
「這、這……」黃文金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陳玉成。
陳玉成雙眉緊擰,望著白依梅:「你這麼做,真的不念我們夫妻情分。」
「王爺,你知道我對你並無二心,可是對他……我不能看著他死在你手上,你要是念夫妻情分就放他走!」
陳玉成垂目深思片刻,抬眼看了看古平原,一揮手:「讓他走!」
黃文金不情願地鬆了手,白依梅不等古平原說話,搶先道:「古平原,你記著答應我的話,你永遠不再見我。你若是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黃文金見古平原怔怔地看著白依梅,忽然暴怒道:「你他娘的趕緊給老子滾!」說著用一隻手拽住古平原的衣領,用力將他推出英王府,喝令士卒,「將他攆出鎮子,要是再敢進來,格殺勿論!」
古平原被趕出三河鎮,失魂落魄地在鎮口徘徊,一時挂念白依梅,一時又擔心程氏母子,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鎮中三聲炮響!
炮響三聲,人頭落地!古平原打了個冷戰,待要隨著人流進鎮,把守的士兵早就得了吩咐,在人群之中只牢牢攔住了他一個人。
古平原心急火燎地向鎮上張望,不一會兒,人流又涌了回來,腳步比方才還要急促,人人臉上都有驚慌的神色,再往後看一隊長毛用長長的竹竿挑了兩顆人頭,綁在鎮口一個大柳樹上。
古平原攏目望去,只覺得一陣眩暈。
程夫人和小善的人頭!
「老弟,怎麼才回來?老哥哥我這兒都要急瘋了。」郝師爺幫著喬鶴年料理軍務,忙得不可開交,心下還惦念著古平原,嘴上起了一串泡。
「一言難盡。」古平原雙目無神。
「程家妻兒被長毛所害之事我們都知道了。」郝師爺一時也沉默下來。
「程學啟呢?」
郝師爺搖搖頭:「整日喝得酩酊大醉,醒了就往嘴裡灌酒。」他忽然問古平原,「你知不知道,程老夫人也死了。」
「啊?」
「唉,得知孫兒被害,她急痛攻心,當晚就中了風。」郝師爺一臉的不忍,「程家這次可是家破人亡,太慘了。」
「我去看看程學啟。」古平原內疚於心。
「不用了,他一天到晚難得有清醒的時候。你在三河鎮的作為,已經傳了出來,程學啟知道你已經無可儘力,他沒怪你。」郝師爺說著沖古平原擠擠眼,「陳玉成府邸里都是長毛,這消息那麼快就傳到合肥城中,保不齊是有人怕程學啟遷怒於你,故意放出風來吧?」
古平原知道他說的是白依梅,這事還真有可能,他此時卻無心理會,苦笑了一下,問道:「你知道白依梅現在怎樣了?」
「這我可不知道,我又不是神仙。聽說她為了保你出三河鎮不惜以命相搏,真是情深義重,老弟,你可真是走桃花運。」
「可她也要我發誓從此不再去見她。」到底是情深義重,還是斬斷情絲,古平原也不明白。
「嗐,女人嘛,想一套說一套做一套。司馬光詞曰『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她要你立誓再不見面,正說明她心中有你,對你情深義重,難以割捨。不然何必如此鄭重其事呢。」郝師爺不以為然道。
「哦,對了。程學啟你可以不見,可是老伯母和令弟令妹,你當然要見的。」郝師爺忽然想起。
古平原一見面就想提這件事,卻被郝師爺岔開了話頭,此時急急問:「我娘他們怎麼樣了。」
「你放心,幸好你勸降程學啟及時,城中還未斷糧,你的家人當然不會有事。喬大人幫你打點過了,你趕快去見見她們吧。」
古平原隨著郝師爺直奔合肥城中,一路上才從郝師爺口中得知戰事結果。
官軍將陳玉成的部隊趕回三河鎮,便收營紮寨鞏固戰線。直隸山東的援軍沒過幾日便撤了回去,匪王苗沛霖本來就沒打算投誠,只在戰場上搶長毛丟下的武器輜重,遇到小股清軍,乾脆搶到了清軍頭上。袁甲三好不容易解了重圍,已成驚弓之鳥,接到苗沛霖四處行搶的報告,壓根就不敢管,生怕再激出一個程學啟來。
「要說這位袁巡撫也夠窩囊的了,先是被幾位督撫擠兌得缺糧少餉,後又差點被陳玉成奪了省城,如今連苗沛霖區區一個土匪都敢跑到合肥附近搶掠,真是官威掃地。」郝師爺撇了撇嘴,「打仗的事兒倒好辦,甭管怎麼說是反敗為勝,長毛死得比官軍多,報軍功的師爺都是刀筆,你瞧著吧,這一仗肯定讓他們吹得是天花亂墜,指不定多少人要陞官呢。」
官軍一向諱敗為勝,何況這一次是真的勝了,不僅寸土未失打退了陳玉成,而且收編了程學啟手下一萬人,這些都大有文章可做,郝師爺說得的確不假。
「論起來,喬大人臨危不亂,在城外牽制長毛,又一手主持了勸降程學啟與反攻長毛一仗,應該是居功至偉。就算不連升三級,起碼也能領個知府銜吧。」
郝師爺點點頭:「老弟,咱倆看法一樣,這次喬大人肯定官運亨通。如今安徽官場一掃前幾日晦氣,人人都歡天喜地等著敘功受賞,只除了一個—」
「誰啊?」
「袁甲三唄,他這個巡撫啊,依我看是要當到頭了。」
「怎麼呢,不是剛打了一場反敗為勝的漂亮仗嗎?」古平原不解道。
「你沒細細想,這一仗是打贏了,可今後呢?朝廷依然要他去打陳玉成,可是他如今不但缺糧少餉,還欠了胡家的泰來茶莊三十萬兩銀子,還有青陽糧商一大筆糧款,對了,那一萬件軍衣也送來了,今天程學啟的部隊就換了裝,這些都是錢,而且欠不得,否則下次誰還和官府做生意,豈不是自尋死路。最可氣的是,你從胡家借來的三十萬兩,現在旗營和綠營的官兵都知道了,也要照方抓藥,也要三個月的恩餉,這又是幾十萬兩銀子。」
郝師爺看了看凝神細聽的古平原:「袁巡撫又不是變戲法的,拆了東牆補西牆,那也得有牆可拆啊。這就夠他鬧心的了,何況宿州與山東交界的龍脊山又出了一樁大案子,牽連甚廣,我看這一次搞不好他要摘頂子了。」
古平原還要細問端倪,郝師爺伸手一指:「看見前面了嗎,包公祠西面那處兩進小院,外面有衙役把守,你家裡人都在裡面。」
古平原當初離開安徽去京城販茶時,真沒想到再回來時要見家裡人會如此艱辛曲折,差點就見不到了。走到門口,郝師爺自去和衙役打交道,古平原伸手叩了叩門環。
「誰啊?」是弟弟古平文的聲音,帶著些不安的懼意。
「平文,開門吧,是我來了。」
「大哥!」裡面驚呼一聲。
大門一開,古平文邁步出來,一見古平原的面眼圈就紅了。
古平原拍拍他的肩膀,抬腳就往裡走,他急著見母親。走過二道門,正趕上妹妹古雨婷扶著古母迎出來,古平原二話不說撲通跪倒,泣不成聲:「娘,是兒子不孝,許多事瞞著娘,如今還連累了您老人家,兒子罪大通天。」
古平原私逃入關一事,自始至終沒敢告訴母親,就是怕母親擔心,如今卻比不告訴還要糟,古平原每每想到自己的老母親從衙役口中得知大兒子是個逃跑的流犯,那份心情簡直讓古平原心如刀絞。
「跪著幹什麼,平文,快扶你大哥起來。」古母看上去蒼老了很多,眼淚也是止不住地流下來,伸出手撫著古平原的面龐,「唉,你心裡也苦啊,娘都能明白,真是難為你了。」
一句話讓古平原的眼淚像泄了閘的洪水一樣涌了出來,直哭得身子癱軟,郝師爺和古平文、古雨婷好不容易才勸住他。
倒是古母嘆著氣望著大兒子,不住搖頭:「男兒有淚不輕彈,讓他哭一哭也好,憋在心裡就憋壞了。」
「娘,你老人家這陣子受苦了。」古平原止住悲聲,扶著母親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慕親之情溢於言表。
「那倒沒有。多虧了人家喬知縣,他不準衙差給我們上刑具,又怕我在省城大獄裡吃苦,特意派人花銀子上下打點,又包了這處小院給咱們娘仨住。平原啊,你可一定要好好報答喬大人。」
「對了,我聽說朝廷放你回來,是讓你去抓白依梅和她丈夫。」古母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憑著古平原和白依梅打小青梅竹馬的情分,要古平原去抓她,那是決計做不到的。
「我已經見過她了。」古平原緩緩說。
古家幾個人一聽這話,都不免直愣愣地看向古平原。
「那、那你真把依梅姐抓來啦?」古雨婷囁嚅著問。
古平原先不答妹妹,把這段日子的事情一說,末了說:「喬大人出的這個主意確實不錯,變擒為撫,既能保白依梅的平安,也能換來我古家的無事。」
「可大哥你方才不是說,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古平文問。
「白依梅真是一口回絕,不過依我看她是有點賭氣。」
「為什麼?」古母不解道。
「為了……」古平原忽然打住,他與常玉兒成親的事情並不打算現在就公之於眾,最好是接古母回歙縣古家村之時,把這事兒一說,隨後古母就能見到常玉兒,以常玉兒的才能必能討得古母歡心,那樣豈不是好。倘若現在就說,這段時日古母必定總是想著這個未曾謀面的大兒媳,心思繁多徒增困擾對老母親不是好事。
古平原宕開一筆:「形勢比人強,這條路如今不通,不見得就真的走不了。眼下當務之急是把您老人家接回古家村,這裡不是長住之地。」
如今古家人被巡撫衙門看管,要走哪有那麼容易,古平原知道又得去找喬鶴年想辦法。他正這麼想著,門口忽然有人找郝師爺。
郝師爺匆匆轉了個圈,回來時臉上大是興奮。
「是喬大人派來的人,他知道你回來了,正巧今天又是省城解圍以來第一次上院。」所謂上院就是巡撫召集各衙署的官員議事。
「喬大人當然也要去,他讓你扮作長隨,也同他一道進去。這次勸降程學啟,你的功勞不小,喬大人打算當場為你說幾句好話,你再表表為朝廷效勞之意,也許袁巡撫會答應暫時放了你的家人。」
真是想什麼來什麼,古平原興沖衝來到巡撫衙門外面,見了喬鶴年自然有一番寒暄互問。古平原一面交談一面放眼看去,就見衙門口大轎如雲,一字排開望不到頭。聚在九級高階下的都是穿著官服的大小官吏,看樣子通省的州府縣的掌印官依舊還在省城未去。
不多時巡撫衙門的中軍撫標出來,在門前一站,下面頓時鴉雀無聲。撫標接連喚了幾個人,請進去議事,都是當初在城外軍營里立過軍功的人,其中就有喬鶴年。
古平原隨著喬鶴年過了硬山頂的大門、儀門,隨著眾人直趨二堂。
二堂里,身材發福的袁甲三袁巡撫早已在座,藩台、臬台等本省大吏也都陪坐左右,除此之外還有一人在巡撫身前落座,身著四品道台的雪雁補子,青金石的頂子,眉間帶笑,神態從容,一抬眼間,進來的幾個人都覺得此人看見自己了。
看茶一畢,袁甲三咳了一聲,慢悠悠開口道:「這次闔省大劫,幸虧聖祖佑護,朝廷援兵到得及時,再加上幾位老弟精誠合作,內外夾攻,這才把髮匪驅回老巢。」
下面這些人聽了,趕緊滿口稱頌,說是袁巡撫在城中指揮得當,這才能收了全功,更有甚者,連藩台和臬台都一併在內,非說這是眾位大人以身犯險,用自身做餌,誘出陳玉成的主力。
「撫台大人實在是過謙,說這是闔省大劫,要我說此役當名『合肥大捷』。報到朝廷的奏稿上也應該這麼寫,這是人人親見的事實。若是朝廷不信,派員查問,我谷某人第一個出來作證。諸位說呢?」拍馬屁拍得最響也最討巧的是六安的一名州判,姓谷名立春,一臉麻子,私下人稱「谷大麻」。
當著巡撫的面,「谷大麻」這麼一說,大家自然要捧場,主恩憲德越發稱頌不已。袁甲三起初還謙辭幾句,後來也笑得滿臉堆歡,早把前幾日差點丟了省城的狼狽忘之腦後了。
「既然如此,就煩勞谷老弟與幾個筆墨師爺商量一下,看看這出奏的摺子到底應該如何措辭。」袁甲三帶著欣賞的眼光看了看谷大麻。
外官進巡撫的籤押房辦差,就如同京官當了軍機處的章京,都是即將大用的徵兆,谷大麻立時眉飛色舞,滿臉麻子熠熠生輝,也引來好多人羨慕的目光。
「無恥!」古平原在後面站著,看著谷大麻一臉諛笑,想到被殺的程夫人和小善,還有那麼多被連累喪命的百姓,心裡像吞了個蒼蠅似的膩味。
「六安的谷大人、黟縣的周大人、池州的何大人還有赴青陽辦糧的陳大人,都能盡忠王事,盡心辦差,此次戰勝長毛,擊退髮匪,你們功勞不小,將來保案上一定會細細述明,朝廷必有封賞。」袁甲三將功勞最大的幾個人一一點明,溫言撫慰,可有一樣,他從頭到尾都沒提喬鶴年的名字。
喬鶴年在座中,就覺得心裡怦怦地跳得什麼似的,幾次抬眼看袁巡撫,可是袁甲三卻避著他的目光,這就絕不是好事。喬鶴年情不自禁回頭看了看站在身後的古平原,古平原也是麵皮緊繃,眉頭微皺,他也不明白袁甲三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稟撫台大人,程學啟帶到。」此時親兵來報。
「快請,快請。」袁甲三遽然下座,幾步來到門前等候。
撫台如此,二堂內誰還敢坐著,連同藩台在內,個個起身相迎,彼此交換著目光,不明白袁甲三為何如此禮遇一介白丁的程學啟。
古平原更是關心不已,一雙眼緊盯著門口,當程學啟身影出現時,他幾乎難以相信眼睛。這才不過十天工夫,這個人從一個統兵打仗的將軍,簡直變成了街頭隨處可見的乞兒醉鬼,眼神迷離,身上衣裳又臟又油,頭髮蓬得像亂草,一身的酒氣熏天。雖然看起來有幾分清醒,可要不是兩個親兵一邊一個扶著他,他必定站立不穩摔在地上。
袁甲三顯見得也沒想到程學啟如此潦倒,大出意外之下忽然把住程學啟的臂膀:「程將軍,唉,想不到長毛害得你家如此之慘,真叫本撫心痛不已,不過你放心,你回心轉意,自願投誠,是這一次大勝的頭名功臣。我已經吩咐下去,保案上保你當駐防本省的副將。還有你不幸死於賊手的親人,我都要奏明朝廷,請求誥封,以慰泉下之靈。」
在場眾人都深感意外。誥封倒罷了,不過是給死人建個牌坊祠堂,算是死後榮光。可這副將一職,是從二品的官銜,巡撫也不過就是正二品而已,這已經是袁甲三能保的最高一級官職了。再者一說,安徽沒有駐防的一品提督,二品副將是統領全省軍馬的最高軍事主官,想不到袁甲三會如此重用程學啟。
反觀程學啟,像沒聽見一樣,醉眼惺忪地喃喃自語:「副將、副將,哎,你們誰告訴我,這副將和老天爺哪個大?」他挨個看著屋中的大小官員,忽然一把揪住了「谷大麻」,「你說副將和老天爺哪個大?」
「這、這……」「谷大麻」雖然長袖善舞,可面對醉鬼卻是無計可施,他也不敢得罪這個未來的程副將,連連賠笑作揖。
古平原實在忍不住了,排眾而出,一把扶住程學啟。
「程兄,是我對不住你。」古平原一眼看見程學啟手中緊緊攥著那把長命鎖,痛心地說。
「你、你是誰?」程學啟一根手指幾乎戳到古平原的臉上。
「我是古平原。」
「我想起來了,你是府城的判官古大人對不對?」
古平原點點頭,當初郝師爺出主意讓他冒充個官兒,好取信於程學啟。
「不對!」程學啟忽然用力晃著頭大聲說,「你不是府城的判官,你是陰曹地府的判官,不然為什麼我讓你把我老婆孩子送到歙縣,你卻把她們送到了陰間,你說,你是不是閻王爺身邊的判官,哈哈哈哈!」程學啟說著說著失聲狂笑起來。
袁巡撫見不成話,連忙道:「都是長毛兇殘成性,引來程將軍滅門之禍,真是滿門忠義。程將軍心痛過甚,難免舉止失常。來人,扶他下去,請大夫用好葯調養。」
古平原望著程學啟的背影,心頭愈加沉重,一方面他不斷自責,另一方面來說,自己要招降陳玉成又多了個難以逾越的大山,程學啟一旦統領全省兵馬,是斷然不會放過長毛的,不問可知第一件事就是和陳玉成拼個你死我活。要他二人同朝為官,那真是勢比登天。
「你到底是何人?為何程學啟認你為府城的判官?」袁甲三的聲音忽然從後響起。
喬鶴年早就如坐針氈,趕忙起身回話:「稟撫台大人,此人便是流犯古平原。想必大人還記得月前刑部轉來的那道公文,朝廷准他戴罪立功,這古平原果然沒有辜負朝廷的信任,為官軍借來三十萬兩銀子的軍餉,鼓舞士氣功不可沒。」其實古平原立下的最大功勞是說服程學啟投誠,可是方才袁甲三一口一個「自願」「回心轉意」,喬鶴年相當機靈,已經看出袁甲三的意思,於是絕口不提勸降一事。又把古平原冒充府城判官去程學啟軍營送糧餉一事講說一遍。
「哦。」袁甲三聽完,面無表情地歸座,舉茶一汲,忽然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蹾,嘩啦一聲,茶水灑了一桌,杯蓋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袁甲三一拍桌子,「喬鶴年,你眼中還有沒有我這個巡撫!」
雷霆之威夾著不測之禍,喬鶴年立刻跪下:「下官是安徽的屬官,一向對袁大人敬如神明,怎敢有絲毫褻瀆輕慢之心,倘有無心之過,還望大人明示,屬下一定改過自新。」
袁甲三神情微微霽合:「聽你這話倒還有點悔過之意。那我問你,不經巡撫衙門,擅自上書刑部,為流犯古平原討情,這是不是擅權?此其一也。朝廷官位皆為重器,你放縱一個流犯冒充官吏,引起小人效尤之心,這是不是縱惡?此其二也。軍餉供應皆由朝廷安排協餉,不夠之數由省內商民樂輸,從無借銀之理,你卻膽敢從民間借銀充餉,污衊國力,這是不是不遵法度?此其三也。還有,你不過區區六品官員,居然敢冒巡撫之名,代我向人請罪,這是不是不尊上官?你接二連三地犯過,難道說還把我這個巡撫放在眼裡嗎?」
「大人問得好。」藩檯布赫與喬鶴年素來不睦,當初喬鶴年曾經睡在他的籤押房,逼著他出了一張假告示,此事讓他至今恨得牙根直癢。他一向對喬鶴年不滿,此時立刻出言響應,「喬鶴年,我看你是仕途得意,得意忘形了吧,連撫台大人的名你都敢冒,接下來是不是就敢假傳聖旨了。」
一連串的叱問就像九天驚雷一樣劈在喬鶴年的耳邊,把他驚得呆了。別人都是受保待賞,連那隻會動嘴從不做事的「谷大麻」都備受巡撫賞識,自己於兵連禍結之時統合全軍保住大局不至糜爛,晝夜操勞立下大功卻被罵得狗血淋頭。喬鶴年就覺得心口像堵了一塊大石頭,不過他畢竟聰明,知道此刻只要一抗辯,便是「桀驁不馴,咆哮公堂」,那等於是給了藩檯布赫一個最好的借題發揮機會,非得窮治自己不可。
故此喬鶴年什麼都沒說,只是伏地連連叩頭。古平原在一旁氣得渾身發抖,可他也知道,以自己眼下這個身份,站出來說話,肯定是亂棒打出,而且更增喬鶴年的罪戾。
「大人,那件事……」就聽布赫在堂上小聲與袁甲三交談了幾句。
袁甲三沉聲道:「喬鶴年!」
「下官在。」
「此番你可知錯!」
喬鶴年忍著胸臆間那股不平之氣,語氣恭順地答道:「下官知錯,下官行事確有魯莽不謹之處,撫台大人責備尚輕,還望大人重重責罰。」
「嗯。」袁甲三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你還有幾分悔改之心,平素辦差也算儘力,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機會。眼下宿州有件案子,說起來與你也脫不了干係,還真非得你去辦不可。」
「是,下官一定盡心竭力為撫台大人效命。」
「布赫藩台會交代給你的。」
喬鶴年站起身,打了馬蹄袖,躬身道:「那下官此刻就到藩台衙門等候。」
「等等,一會兒還要召集全省知府知縣商議籌餉一事。」袁甲三轉眼看見古平原,一臉的厭煩,「喬知縣,不是我說你,你這也太不成體統了,居然把個流犯就這麼帶到我的二堂來。」
「你先走吧。」喬鶴年自己尚且碰了一鼻子灰,談何為古平原的家人討賞。
古平原當然識得眉眼高低,默然轉身往外走去,身後就聽袁甲三吩咐道:「請京商的李東家進來。」
「京商李東家……」古平原一面挪著步,一面在心裡把這話念叨了一遍,再一抬頭,正有一人跟著聽差一路走進來,與他打了個照面。
「古平原!」
「是你!」
幾乎是同時一聲低呼,古平原再也想不到李欽會出現在安徽巡撫衙門裡,他怎麼成了京商的李東家了?
而李欽也如見鬼魅般看著古平原,一臉的不敢置信!
二人腳步不停,只不過是一錯肩,眼神里都滿是疑問,可是誰也問不出來,轉眼就走了過去,那邊堂上袁甲三已經在招呼人了。
「來人,給李東家看茶。」
「見過巡撫大人!」
古平原人已經到了屋外,猶自聽得二堂中彼此接答。古平原此刻真是一頭霧水,好多疑問一下子湧上心頭。
為什麼李欽會到了安徽,在京城時郝師爺曾經懷疑京商是買通陳賴子下黑手的幕後主使,莫非就是李欽乾的好事,而他不肯放過自己,專程前來報復,如果真是那樣,又怎麼會成了巡撫衙門的座上賓?
為什麼喬鶴年立了首功,巡撫和藩台卻要處心積慮一筆抹殺?聽方才袁甲三的幾句話,絕對是事先準備好了要給喬鶴年一個下馬威。
再有就是自己到胡家籌來三十萬兩銀子,本以為是半支半借,可是侯二爺居然說「蘭雪茶連一兩都沒賣出,整個徽州茶商的生意都要垮了」,他還說什麼這三十萬兩白銀是胡家最後一筆錢。泰來茶莊家大業大,動輒可以調集百八十萬兩銀子,怎麼會一下子到了如此境地?是侯二爺在危言聳聽?那他目的又何在呢?
「老弟!」一隻手拍在古平原的肩頭,古平原冷不防嚇一跳,這才發現自己想入了神,不知不覺已經走出了巡撫衙門,郝師爺正站在眼前。
「咦,我看你這臉色無論如何不像得了好彩頭,難道是出了什麼變故?」
古平原正要找個人商量,便把郝師爺拉到一旁僻靜處,將方才巡撫衙門裡的怪事一五一十講出來。
郝師爺聽得臉色發白,等聽到袁甲三要派喬鶴年到宿州去辦一件案子,面上忽又發青,真好似活見了鬼。
「糟了,糟了,這下子喬大人有大麻煩了。」郝師爺跌足嘆道。
「怎麼呢?」古平原也被他說得心頭一緊。
郝師爺擺擺手:「這事兒說來話長,眼下沒時間細談。我得去藩台衙門走一趟,我認識那兒的一個師爺,或者能打聽出什麼內幕。不然像這樣在一團霧裡撞來撞去,指不定哪一腳就踩到坑裡,實在太危險了。」
古平原知道這是正經事兒,答應替他在此等候喬鶴年,郝師爺匆匆而去。
巡撫衙門前這批官兒幾乎都是各地的正印官,知府、知州、知縣加起來二十幾人,不一會兒全被叫到衙門裡,門前只剩一群長隨,還有就是古平原。
正等著呢,中軍撫標又出來了,大家還納悶呢,官兒都被叫進了,接下來叫誰呢?
「歙縣古平原在否?」
叫自己?古平原不明所以,可也不敢怠慢,上前一步答道:「歙縣古平原在此,敢問軍爺何事?」
「巡撫大人要傳見你!」
古平原心中忐忑,總覺得沒什麼好事兒,但是不敢不從,硬著頭皮跟進去。二堂中可比方才熱鬧多了,一群官兒分兩旁落座,喬鶴年自然在其中,奇的是李欽居然坐在離巡撫不遠的位置,按說這是首縣的位子,可是如今首縣也還坐在他的下首。李欽純粹一個白丁,連秀才都不是,居然能在巡撫堂上安然而坐。
古平原只看了兩眼,就聽袁甲三問道:「古平原可到了嗎?」
「草民古平原叩見撫台大人,見過各位大人。」古平原再次撩衣跪倒叩頭。
「嗤!」上面一聲輕笑,雖然聲音不大,但是清晰可聞。這聲音古平原太熟悉了,分明是李欽在笑,想必他見古平原在下面跪著,而自己卻是座上貴客,心中得意故意發笑奚落古平原。
袁甲三命他起身,這才仔細打量了他兩眼,卻又轉向身旁那個穿著四品補服的道台。
「胡道台,你若是能助本撫一臂之力,其實本撫不願與這流犯打交道。」
胡道台看上去三十齣頭,生得一雙四面八方都照顧得到的眼睛,眼中常帶笑意,在座中拱拱手道:「大人,胡某在浙江為官,這差事豈能辦到安徽?何況此來安徽純為辦兩江公事,不意被困此地,公事已然延誤,實在有心無力。」
「那好吧。」袁甲三一臉失望,這才對古平原道,「聽說你頗有商才,曾經給蒙古王府辦過藥材,還給僧王運過軍糧,前些日子居然在京城醇郡王府里得了『天下第一茶』的美譽。」
聽說?聽誰說的,是喬鶴年還是李欽,這可大不一樣。古平原心中轉著念頭,偷眼看看左右,他先看喬鶴年,喬鶴年臉色沉重,微微搖了搖頭,再看李欽臉上則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古平原心裡一沉,知道事情不妙。
「草民薄有商才,不過是運氣好而已,再加上朝廷體恤商民,故此做了幾筆微不足道的小生意。」無論如何自謙為上,古平原打定這個主意。
怎奈袁甲三另有所圖,不許他如此謙虛:「喔?你果然有本事,居然說這是小生意,看樣子你家道殷實,難怪能一口氣捐輸三十萬兩銀子充作軍餉。」
捐輸?古平原驚訝之後便是恍然大悟,原來袁甲三連番好話是要黑了這筆三十萬兩的借銀。真是笑話,本省巡撫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要賴賬不還。這可是三十萬兩,不是小數目,何況古平原一直記得侯二爺那句「這是胡家最後的三十萬兩」,他豈敢大意。
「撫台大人,這其中是否有什麼誤會?三十萬兩軍餉是我居間向休寧胡家的泰來茶莊借的,並非是捐輸。」古平原知道要是此時默認了,這筆銀子債再也要不回來,只得婉轉陳情。
袁甲三把臉一沉:「照你這麼說,是本撫借錢不還嘍。紳民樂輸軍餉是忠君愛國之舉,你這生意人怎麼能一心只在錢眼裡翻筋斗。既然你要談生意,那好,你可有大營開出的借據?」
一句話把古平原說愣了,當時情勢緊急,又是面對喬鶴年,他壓根就沒提借據這件事,此時袁甲三公事公辦,古平原上哪兒去變這個戲法?
「再者一說,我本以為喬知縣擅借軍餉本有過,要動本參他,後來知道這三十萬是捐輸而來,那麼喬知縣有功無過。如今你又說是借,喬知縣你來說說看,這銀子是捐來還是借來的?」
喬鶴年也愣住了,這話怎麼回?要說是捐,古平原三十萬兩銀子就打了水漂,連個響都沒聽到。要說是借,就等於當眾駁了本省巡撫的面子,今後還打不打算在安徽做官?再說袁甲三方才說得明明白白,倘若這筆銀子是借的,就要動本參自己。別看他的聖眷不如曾國藩左宗棠等人,可是參自己屬地的一個縣令,那是十拿九穩,朝廷絕不會駁回,自己的頂戴就算丟了。
喬鶴年自從做官以來,還沒遇過這樣的難題,站起身張口結舌了半天,也不知怎麼回話。
袁甲三把臉重重一沉,正要發怒,忽然古平原來了一句:「是捐的。我從胡家把銀子借出來,然後捐給官府。自當由我去還,與官府無關。」
「這還像句明白話。」袁甲三回嗔作喜。喬鶴年驚訝而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古平原。古平原是豁出去了,喬鶴年和自己交情莫逆,剛幫了自己全家,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因為這件事而丟官罷職。至於銀子,出了巡撫衙門再慢慢想轍兒吧。
「你生意做得不小,如今長毛作亂,但凡有本事的人,朝廷都有借重之處,商人亦不例外。譬如京商的李東家就是特意遠道來此,幫著安徽籌集軍餉。」說著袁甲三向李欽指了一指。
古平原心中冷笑,京商一向無利不起早,會好心幫官府辦差?後面指不定放著什麼套子呢。
「李東家是外省商人尚且急公好義,你在本地經商,吃的是徽州糧,飲的是新安江水,更要為家鄉父老出力。」袁甲三先揚後抑,言語中帶了几絲威脅,「何況你本來有罪在身,累及家屬。是本撫一念為善,沒有將他們收監,你更應該知恩圖報,為國效力,這才不枉長了一顆人心。古平原,你說呢?」
古平原知道袁甲三心裡一定已經打好了什麼主意,而且這事兒與李欽脫不開關係,自己戴罪在身的一介草民,在巡撫衙門堂上還能說什麼?倘若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才叫不智。所以他很爽快地說:「全憑大人吩咐,倘有草民能效力之處,定當萬死不辭。」
「好!」袁甲三嘉許道,「你是生意人,我自然要借重你的長處。這次合肥被圍,如果城內城外火器犀利,也不至於被長毛困得水泄不通。痛定思痛,安徽駐軍今後要效仿神機營,設立一個火器營。那麼當然要採辦槍械彈藥,這筆生意就交由古平原你去接頭。」
做生意古平原從不打怵:「那就請大人示下,需要多少槍械彈藥,以及可以動支的銀兩。」
布赫藩台在旁插話道:「槍械自然是越多越好,但至少也要三千支,否則不敷所用。至於銀兩嘛,不由藩庫支出,而是京商報效了三十萬兩銀票。」
古平原聽得一皺眉,布赫又加了一句:「古平原你可聽好了,幾個月前巡撫衙門的親兵隊剛從英商手上買了一批槍,按照那個價,這筆銀子足夠三千支的費用,何況大筆的進貨自然可以談個好價錢。這個差事是十萬火急的軍務,只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來辦。要是辦不下來或者交晚了差,那陳玉成的部隊還在三河鎮上虎視眈眈,你又與英王妃有交情,誰知道是不是故意貽誤軍機,暗助長毛,如此一來按律當斬,家屬自然也當連坐,懂了嗎!」
換了另一個人,當場就要氣炸肺,自家給官軍「捐了」三十萬兩,卻換回來一句「暗助長毛」,這真是顛倒黑白,血口噴人。換成劉黑塔,只怕九節鞭就拽出來了,哪怕是古平文這樣的懦弱性子,也非得抗聲而辯,爭個是非出來。